爱,是好东西。
这是向文小时候相信并热衷奉行的事实。
有时候,爱的表达可以通过食物,这算是一种极其直接又真实的途径。
那年学校组织校外竞赛,要坐大巴车去三天,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心里既激动又不安。
临出行的头天晚上,她不舍的抱着奶奶胳膊撒娇,“好想吃大集上的驴打滚。”
她想,等比赛完回来,一定要跟奶奶去赶次大集,一起循着浓郁的豆香味儿,买份香甜软糯的驴打滚,再吃上一口,痛快极了,这么幻想着,很快便入进梦乡。
等到第二天一睁眼,房里空荡荡,奶奶也不知去了何处,向文有些失落,第一次出门,奶奶却不知去了哪里,也没法送送她。
结果刚背着书包至门口,奶奶便缓缓出现了,步子迈得慢且平稳,手里拿着个塑料袋,不用打开看,光是那十里豆香便知晓是何物。
向文隐着泪光,抱住了她,奶奶这人不善言辞,但行动却富有力量。那可是大集啊,公交是不通行的,要是以往,两人会搭邻居的三轮车往返,毕竟离得还是比较远。
向文更小的时候,还真的尝试着自己徒步一次,走了整整一个多小时,又提着东西,累得她再也不敢逞能了。
老人的爱,通俗易懂,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养大的。
但,
钱,更是好东西。
有钱的日子和没钱的日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文明,生存方式天南海北。
随着奶奶岁数渐大,身体愈发脆弱时,向文便有种奇异感袭来,后来她想,这或许是身体潜意识的求生欲。
虽然没什么科学依据,关于去世这件事,奶奶和她都有预感,很玄乎般的,一个不断地交代着家里的事情,而另一个却慌不择路。
她很难想象没有奶奶的日子怎么生活,奶奶文化程度低,认知也停留在几十年前,认为只要留好足够的钱财,向文就可以自理。
可如今这时代,想办理手续,无论大小事物,身份证和户口本是标配,更何况没了奶奶的抚恤金和困难补助,生活维持不下去。
再者,家里若没个成年人,是会被送到福利院的,那会变得寸步难行,出入无法自由。
一双眼睛灵转流动,握笔在本子上一项一项的写,纵横对比,反复琢磨,又划掉几项,天微亮才睡。
第二天,她提着半袋鸡蛋敲响了张复家的门,分秒间变换情绪,用一张足够乖巧、足够讨喜、足够单纯无辜的脸迎了上去,“婶婶,我奶奶让我拿给您的。”
之后她隔三差五的送点东西,偶尔还会忍痛给张复试探性的买点零食,但即便这般,她还是觉得量小力微。
转机是在奶奶去世后才出现的,她原本以为自己这回真的要被送进福利院了,在选择认命和逃跑之间揣揣不安,那几天像被催债似的畏首畏尾。
当社区居委会的阿姨找到她时,她一下子泄了气,自暴自弃的等待人生的宣读。结果等来了另一个消息,是天大的好消息。
向文一刻不停,兴奋地走了好久,从集市中东寻西觅找到了村里的顾婶子。
顾婶子正吃着橘子瓣,看见来人弯下腰询问,“文文,怎么自己一个人来这里?”
“婶子,我来买点东西吃。”
顾婶子忽然悲从中来,手掌重重地拍了两下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来,这钱你拿着,去买点好的,婶子知道你这孩子命苦。”
向文摆摆手,婉言拒绝,“谢婶子,不过我有钱,今天社区的阿姨来找我了,说是奶奶有一笔丧葬费,申请下来的话我很快就有钱了。”
对方了然,不再坚持,“哦对对,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那就好,那就好啊。”
回程的路比来时要慢些,顾婶子是村里的大喇叭人物,今天的消息,估计明天就能传到张复家去。
路边的树挡住了月光,这里也没有路灯,向文走在阴黑的小路上,发觉自己的脸好冰凉,手心一抹,是泉涌的泪,这一次她有钱了,不能再没人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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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学校,陌生的财务室。
向文把银行卡递给老师,沉默地看着老师折腾那张卡,屋子里只有整理东西的磨擦声。
当时丧葬费审批得很慢,找关系都没有用,只能苦等,等了将近一年之久,原本是要把钱给婶婶的,但那时婶婶已经人命危浅,她颤着手指,声音清冷,“我想用也用不上了,你自己留条活路吧。”
等手续办完,远处的云朵霞光万道,周卫带着她找了一家小馆子,里面菜品丰富,炒菜火锅烤肉炸鸡面包奶茶咖啡薯条汉堡,应有尽有。
向文选择困难症犯了,正犹豫着。
对面的人闷闷传来一句,“我提醒你,财不外露。”
向文电光火石间把挂在椅背上的书包揽在怀里面,牢牢抱住,目光警惕,“哪个?”
“嗯?”对方被这动静弄得一愣。
“贼啊,就是小偷,在哪个位置?人多不多?”
周卫扯唇,“我看你挺像的。”
向文没忍住,剜了他一眼,手还是紧巴巴地攥着。没办法,现在钱太重要了,能要了她半条命,她跟周叔叔情分浅的很,要是没有这笔丧葬费,她就会变成拖油瓶,保不齐哪天周叔叔能给她扔出去,朝不保夕啊。
她不能气,不能急,吃人嘴短,住人心得软,内心浅浅地口吐芬芳几句,转而迅速平复心情。
“哥哥的话,妹妹听不懂。”
周卫抬头凝着望了她几秒钟,最终转头看向别处,嘴角蠕动,“自己悟吧。”
悟个鬼啊悟!有话不说清楚,半截半截地吐,装什么逼呢,这次她在心里狠狠地口吐芬芳一次。
对面的人把手伸过来,指着菜单上面的水饺字样,“吃这个吧。”
向文无情地把对方的手拨开,指着上面的汉堡字样,“吃这个。”
想吃中餐?那她偏就点西的,谁叫他捉弄人。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有些话说的不错,听人劝吃饱饭,不听劝泪满面。以后无论住在哪里,吃什么喝什么一定要相信当地人的建议,这是血的教训。
眼下向文手握着手纸,蹲在茅坑上,脑门挂着虚汗,双腿已经麻了,她颤颤巍巍地慢悠悠起身,余光间仿佛发觉有什么黄白色东西在蠕动。
她不可置信地缓缓低头确认了下,茅坑侧边零零散散的,一拱一拱的,正在觅食的蛆虫!1个、2个、3个、4个、5……
“啊!!!!!”
茅厕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愈发清晰,“怎么了?”
向文用尽毕生提裤子的最快速度,跑出茅厕。
体测都没这么快吧,她想。
好在周卫离茅厕门口有段距离,不然她差点扑倒在他身上。
“你,我,它……”向文左指右指,有些结巴。
这不行,她闭眼,吸气,呼气,再睁眼,淡定。
微笑,客气,“没事儿。”
“哎等等,”周卫叫住她,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吃这个能好点,治拉肚子的。”
“谢谢大哥,救命之恩。”向文拱手作揖,装腔作势。
嗯,好人一生平安,向文谢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