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声音刺痛耳膜。
褚方知急喘一声,猛然睁眼,对上天花板上的大团霉菌。
左腕上的倒计时一秒一秒减少,不断传来湿冷黏腻的触感,抬手间暗红液体从字符边缘汩汩流出,淡灰袖口却不见颜色沾染,也找不到一丝水迹。这些字符和液体像是隶属于高维的存在,外力对它们毫无作用。
五指陷进粗布床单,发力一撑就势坐起。接连不断的嗡鸣似是被这突兀的动作惊扰,戛然静止。
环顾四周,这是个极为陌生的房间,他忽地眼色一厉,咬破下唇。
疼痛随着腥甜血气四下扩散。
不是梦,这是哪里?
他略有失态,起身草草检查了自己。手机、钥匙都不见了,矮柜上摆着眼镜。在视线辗转到墙面时,正对的整面墙突然震颤起来,墙上的巨幅油画被烟雾笼罩着,一台列车冲出了雾霾,门轴随之发出悲痛沉吟,紧接着“哐”的巨响,木门砸向地面,四分五裂。
“别怕,都是假的!”
男人看起来刚经过剧烈地奔跑,此刻镶在高不了几厘米的门框边,剧烈喘息着。同样的红色液体似一根粗壮红线,沿着这人自然垂下的十指滴落,奇迹般地消逝在半空。
假的?
定睛再看,画上的列车确实没有动。可什么是真的呢?褚方知的视线又回到了男人脸上,他还说了什么?
“别怕。”
怕吗?扪心自问,意识到这不是梦之后,他更想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太多的怪诞之处,远不如眼前的男人让他心如擂鼓,也让这漂浮了许久的思绪,再次落回了现实。
“褚总。”不待褚方知做出回应,一声客道,存在感极强的男人敛声敛息进屋了。褚方知收回目光,低头拾起衣角擦拭着镜片,开口问他:“你还好吗?”
对方的薄唇远没有先前红润,像是丢了不少血液。此刻,正站在了一个破了窟窿的白炽灯下,网状裂纹沿着他颈侧生长,像极了烧裂的白瓷,又似一把断剑,脆弱但不乏坚毅。
他原先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中梦,见到这人之后,断断续续的画面在脑海拼凑,逐渐记起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
这天,褚方知又一次加班到午夜,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离开大楼的时候,出于善意,他顺手捞了楼下没带雨具的咖啡师。命运的齿轮从那刻起加速了转动,试问谁会料到,在高速上车开得好好的,前方路面忽地变成了一个黑洞?
这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他心有余悸。那时,他情急之下猛踩急刹。就在车子腾空的瞬间,男人骤然压来的胸膛,带着玫瑰幽香,将寒湿的午夜,整个揉进了一段孤苦的自白中。
至于说了什么内容,一概没能听进耳朵。
现在男人就在他面前,看着不像个活人,但绝不是个死的。
至于他自己算不算死了,如今这个样子,八成还是个活的。
不对,他也没有完全活着。
意识到这点的褚方知,手里动作一顿。如今的他更像一个冷静到无情的机器,完全剥离了名为“害怕”的情绪。
所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不再给他思考的时间,男人走了几步,递来两份血迹未干的请柬。硬卡纸上,黑笔字迹瘦削尖锐。
【新手副本提示:①知情者②赎罪】
新手副本提示?
团建组织过剧本杀的褚方知对此并不陌生,但它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着提示上这没头没尾的两个词,他皱起了眉头,这下又有了新的问题。然而,他还是礼节性地先表达了关心:“你受伤了?”
男人摇摇头,向前一步将请柬往他手上怼了怼:“收好。”
褚方知看他能走能说,脑子也没撞出什么问题,默默将目光重新放回了纸面:“这哪来的?”
“你不会想知道的。”男人搭话间已经走到了画前。黑雾褪去后,画上堆砌着大片不祥的红黑色块。
血色午夜、中古列车。
“我想知道。”褚方知向那人走去。
“先看画。”男人指尖擦过腕上的数字,略微停顿后声音放轻,像怕惊扰什么似的,“五分钟,听故事吗?”
“听……等等!!!”这话他接了一半骤然一怔,都怪被纷扰的思绪打岔了太久,褚方知戴上眼镜才惊觉出了异样。
视力恢复了。
这原是八年前事故遗落的顽疾,因为左眼受伤,他不得不背上了1200度的高倍近视。此刻视野清晰,镜片就成了累赘,戴上的瞬间他干呕一声,整个人都抽搐了下,差点被自己绊倒。
然而他并没有摔倒,因为就在下一秒,他被人整个翻了面,檀香玫瑰的微凉气息,强势地冲散了鼻腔里的铁锈腥气,这让他浑身绷紧。
“放开!”褚方知抬眼瞪人,竟是落入了男人怀里,这明显越过了社交距离。
“不是……我以为你……”男人口舌无措地解释着,手忙脚乱地推开他。
褚方知没想到这人轻而易举就把自己推得一个踉跄,眼镜顺着抛物线倏地飞了出去。也就是在此时,他瞥见了男人眼眸深处的一抹震荡。
他一把扣住这人垂坠液体的手腕,那脉搏在紧握下异常雀跃。男人神色一僵,像被捏住了后脖颈的猫。
他终于找到这别扭的源头了。
“你害怕?”
不知男人在害怕什么,但他害怕的绝不是这个荒谬的地方,也不是所谓的的副本。这人从进门到现在就没说几句,一直在刻意又生硬地保持距离。可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晚上捞进车里的时候,也没见着他有什么异常,自己也不至于进了这里就变成了洪水猛兽,怎么就不敢面对了?
即使男人垂着眼帘,他的表情也全落入了褚方知的眼底,这便是矮了两个指节的好处。男人张扬的瑞凤眼中酝酿着即将失控的水汽,那瞳眸深处竟是泛着点点夜蓝,有种无机质的美。
认识了这么多年,褚方知还是第一次用心观察他。
这人绝对隐瞒了什么。
“我没有。”男人的声音并没有这三个字坚定。
“会死吗?”褚方知问得直白,语气就像在说“吃了吗”一般,带着平静的疯感。
“不会。”男人回应得很快,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听着更像是“不会让你死”。
褚方知晾了男人一分钟,接下来的声线仍然平静无波,那并非代表了平和,而是暗流涌动的大海,裹挟着未知的汹涌压迫上前:“你究竟在怕什么?"
“我……”
“想好了再说。”
气氛陡然向着对峙转变。
男人刚说了一个字,就被褚方知堵了回来。褚方知平时里正色起来眸色极深,如今没了镜片的阻隔,更多了几分骇人。
他这话放下,男人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一步,连着腰都挺不直了,矮了几厘米。
两人近乎平视。
“你是老玩家?”褚方知继续问他。
“对。”
“八年前就在这儿。”
褚方知的记忆没有断层,要说有问题,只会是车祸的时候。他很容易想到这层,但对听的人来说,却有另一层意思。
这便是他说一半留一半的原因。
男人沉默了。
良久。
“记起什么了吗?”男人近乎哽咽着问道。他的眼白被血丝蚕食殆尽,唇角抖得不成样子。
这比起疑问更像哀求的语气,暴露了太多,褚方知继续盯死他:“你和我什么关系?”
视线交汇的一霎,男人仓惶躲闪:“队友。”言语间,那双秋水寒瞳又藏了进了密林。
如此慌乱只是为了隐瞒这个显而易见的关系?这不正常。褚方知思索着,忽然想起秘书的原话,“就算勤工俭学,这么张明星脸怎么会埋没在小小的咖啡厅?”
是了,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疑惑,现在看来,这绝对是早有预谟。
他追着男人的目光质问:“你跟踪我?”
“没有没有,”男人盯着脚尖,“其实你——”
【绝密信息泄露警告】
机械音刺入脑海,从心脏起始,放射性的疼痛顷刻而至,冲刷着四肢百骸。
林桓筝脱力之下不觉撞倒了褚方知,两人一起跌落。
他低垂着长睫,掩住了破碎眸光,惨白的薄唇无声开合,颤抖了半天只溢出了几缕意义不明的气音。
这八年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就像是进入了永无止尽的惩罚地图,如今来到这孤寂尽头,游戏重启,却被告之那段记忆是独属于他的刑具。
模糊的余光还停留在褚方知略显惊乱的脸上,这一瞬他生出了许多卑劣的想法,又在下一秒全部清出了脑海。
林桓筝疲惫地合上眼。
只要人在,总会有机会的。
无非是归零重来。
“怎么了?哪里疼?”褚方知衣摆还蹭着跌倒粘的灰,他僵着半跪的姿势托着男人不敢乱动。
男人的血色更差了,冷汗从他的额角颗颗滚落,一双眼完全充了血,融入原先的夜蓝后黑得发紫。
“唔……禁言惩罚。”
现在能说话,说明禁言时间过了。
“我不问了。”褚方知心知是有什么话触犯了禁令。
对方争分夺秒喘匀了气问:“时间?”
褚方知看了下腕表:“十五分钟。”
林桓筝又闭了会眼,两分钟后再睁开时,就只剩眼白还充着血丝了:“时间紧,先走再说。”他腰腹用力,弯折起身,一把拽起还蹲在地上的褚方知,方才那脆弱的样子是一点不见。
褚方知被扯得连连回头:“不看画了?不是说……”
“不用。”说话间林桓筝已经两步出了房间,带着他奔跑过幽深长廊,推开支了一条缝的铁门,才迟迟补了一句,“那图没用。”
————————
两人迈入恍若实质的浓雾中。
远处月台矗立,油灯系在长竿顶端,被寒风狠狠抽着甩动。摸索前行了几步,与月台的距离没有缩短,前方却骤然冒出了一列蒸汽机车。
褚方知猛地回头,来时之路已被浓雾吞没殆尽。雾这么大,为何一直能看清远处的月台和小灯?而刚刚,却又何看不见这台庞大的列车?
月台、列车……什么才是真实的?他知道在这里不该多想,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在细想之下打了个寒噤。
浓雾漫过脚踝,靠后的车窗显出个透明的人影。那似乎是个小孩,在屈指比划着什么。他向前一步想看明白,被林桓筝一把拦住。
“等等。”
旋踵间人影消失,车窗拉上了帘幕,车厢一个挨着一个,敞着几个黑洞的入口。中部那节车厢连门都亮得格格不入,简直是打着灯笼告诉他们“快从这里上来”。
褚方知眨了眨眼睛,不觉又瞪大了一圈,方才这里有门吗?
远处的月台消失了,背后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好似给这盘默片接上了音轨。
“别回头,走。”林桓筝直面向前,用力拉扯他的袖口。
两声汽笛嘶鸣。
左腕上的黏腻感,终于在踏入列车的那刻消失了。
他们不知道,此刻冻得硬邦邦的月台,正在不断投射出大片人影,道路与非道路的界限越发难以相认,就像是晕开了笔墨,交融着生死边际。这些人影,有包着头巾的,有拄着拐杖的,有人穿着讲究,有人打着伞,都带着大箱小包的行李,凝视着他们的背影。
背景音夹杂着尾噪,不知源自何方,待所有玩家上车后,变得凄厉而清晰。
那是数以百计的人,异口同声,不停道着三个字:
“留下来。”
留下来,成为愿望的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