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淮一手撑伞,一手牵着宋弃,走在路上。
两个人从吃完早餐后就开始沉默,宋弃没有问林闻淮出门是去哪里,林闻淮也没有开口。
两个人好像对此行的目的地心照不宣。
林闻淮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从出门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
从今早小孩开口开始,他就开始怀疑昨晚约好今天带小孩去警局的决定是否正确,他不想当着小孩的面和警局的人会面,他隐约有预感,他怕对小孩来说是二次打击。
相比起林闻淮的沉重,宋弃牵着林闻淮的手此刻觉得很轻快。
宋弃觉得奇妙,这是他以往都没有过的感觉。
伞像一道屏障,将伞内伞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伞外下着绵密的雨,他以前最不喜欢这样的雨,但他觉得与其称之为雨,他其实更觉得像“雾”,因为绵绵密密,打在身上没什么存在感,不注意甚至都发现不了它的存在。没什么必要躲雨,但又没过一会身上就会变得潮湿。
而这种潮湿的程度是不管在“雾”中呆多久,都能准确无误的卡在彻底湿透和干爽的中间,不上不下。
但宋弃此时却有些喜欢下雨了,他第一次悠闲的在雨中行走,不用着急,身上也保持着清爽和温暖。第一次认真观察这些“雾”在空中的形态,细细密密,像他在路边看见摊主做棉花糖时飘在空中的白色糖丝,甜腻腻的。
宋弃收回目光,看向温暖的来源——林闻淮的手,又慢慢向上看去,“雾”打湿了林闻淮肩膀的一小块布料,但衣服的主人仿佛未察,安静的牵着他在雨中行走。
伞是林闻淮与外界划出的分隔线,而分隔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宋弃第一次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但他也知道再长的路,也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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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城,警局。
一到警局,宋弃的心情又重新回落,这两天的经历像一场梦一样,他突然惊醒。
而美梦的残余的喜悦,在梦醒时刻从更高处狠狠摔下,变得粉身碎骨。
他的心情更糟了,但是宋弃习惯了,他没有哭闹,只是平静地变得更加沉默。
这里的流程他很熟悉,他蛮喜欢这个人的,但是他见过太多次从这里走出去的人表情的变化,他不想看到这样的表情在林闻淮脸上浮现,所以他只想在门口等这一次的分离。
“哥哥,我有点累,可以在这里等你吗?”宋弃轻晃林闻淮的手,望着大厅的一排长椅。
林闻淮愣了一下,一路走来,他以为小孩会好奇,或者悲伤不舍,又或是不安,每一个假设他都没想好要怎么解决,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支开小孩能独自和警局的人面谈。
但此刻宋弃开口主动留在警局大厅,没有他假设的种种,只有平静的疲倦,林闻淮不是觉得松一口气,反而感觉心口有些堵。
“好。”林闻淮松开牵着宋弃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蹲在他面前仔细叮嘱:“那你要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有事找我或者去找警察叔叔帮忙”。
“好。”
听到宋弃答应他,林闻淮才转身走向前台找警察询问。
宋弃看着林闻淮的背影,攥了攥温热的掌心,但掌心的温度还是慢慢消散开,他松开手垂在身侧,安静地坐在大厅的长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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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警官是今年来警局实习的警察,可能因为这地处偏僻,再加上这儿只是个小分局,平时很少人会来,而大厅更是经常空无一人。
从男人带着小孩走进警察局大门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她刚想走上前询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助,就看到男人对蹲在小孩面前低声说话。
她张了张口,又默默地闭上了。
林闻淮来到前台压低了声音,简单的和刘警官说明了情况,想看看能不能帮小孩找到家人。
刘警官有些犯难,从今早她看到交班同事的工作留言后,就大概有个猜测,听完林闻淮的话,认了一下小孩的脸,果然是那家人的小孩。虽然她才来这边不到一年,但她对这个小孩说不上陌生,甚至可以算的上熟悉。
这个小孩是这片区域很“有名”的小孩,他妈妈宋文是个陪酒女,早些年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市在老城区租了个一室一厅。因为长得很好看又很会说话,在这一片的“酒街”很有名,很多人都喜欢去找她喝酒,她工作的酒吧一下子就在酒街脱颖而出。
但没过多久,她工作的酒吧总是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闹的鸡飞狗跳,警局在那段时间经常接到举报,需要出警调解。
同时宋文在这个地方也名声开始变得不太好听。
有传言是因为宋文惹上不该惹的人,招来报复。也有人说是有老板看上她了,和酒吧老板抢“摇钱树”。还有人说是她八字不好,扫把星克人。
一时间乱七八糟的传言满天飞。
有天下午,她突然就离职了。老板还不及挽留她,她就直接消失了大半年,但这边的住处,每个月房租还依旧交着。
本来房东都在想要不要把房子收回来了,宋文就抱着个小孩回来了。
有知情人说,那个小孩是宋文和有钱人家的公子哥生的,宋文想榜孩子上位,结果人家不想要她,所以她又带着小孩回来了。
但具体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但宋文这个小孩是真的可怜。
从小到大基本都被宋文关在家里。
宋文回来后又回去了之前的酒吧工作,每天也不怎么回家,更别提管他。
警察局本来对于这些流言也没当真,在这个年代,人能保全自己就不错了,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更何况这是宋文的家事。
只要宋文没有触碰到底线或者有实质性的行为和证据,警局也没有资格去插手。
直到有一次接到报警,寒冬飘絮,她把睡着的小孩丢在野外,机缘巧合被路人发现了,送来了警局。小孩那年才三岁,冻的全身发紫,再晚点送来可能就没了。
警察局一查才发现,宋文有试图遗弃小孩的倾向。
多次带小孩出门将他一人留在人群之中,但又在临临将他带回家。
够不成遗弃,也可以是猜测,单凭这一次的举报也能只是“意外”。
在这个年代还不是信息发达的年代,一切都只能靠人力。
宋文没有背景,没有直系亲属,小孩没有上户口,父亲也不知所踪。S城只有小型的福利院,资源紧张,经过上层的讨论还是决定警告宋文,小孩只有宋文一个直系亲属,如果可以,小孩能在宋文身旁长大那是最好不过了。
但事与愿违,宋文在那之后虽然不再遗弃小孩,却更加不着家了。基本是住在工作的地方。
小孩大多数时间都被关在家里,宋文可能一天只回家一次或者几天一次留下些吃食。
小孩饿的不行就会在家附近找吃的。
一开始大家还是想着看着小孩可怜,便接济一下,久而久之,谁也不乐意管了。
警察局接到投诉也只能去警告宋文,当要采取措施时,宋文又每次都能准时在家候着,警察局没有证据,也难以拿宋文怎么样。
小孩也成了野孩子。
刘警官不好将这些“传闻”都告知林闻淮,只能稍加暗示,和他简单的说明小孩的情况——家里没什么亲人,唯一的母亲也不太管他。
果然不好的预感还是成真了。林闻淮蹙眉,他明白刘警官的言下之意。
他是有预感过宋弃家里的情况可能不是很好,但他没想过是这种的“不好”。
不知名的父亲,不负责的母亲。
其余的人,都有各自立场,自顾不暇或者各有考量。
没有人能伸手拉他一把,像麻烦一样的被推来推去。
难怪,他拉他一把他就跟他走,送他来,也默认着一声不吭。
原来是习惯了啊。
原来,宋弃的“弃”,是抛弃的“弃”吗?
刘警官从同事手中接过资料,向对面盯着茶杯面色凝重的男人伸出手感谢:“徐先生,我同事已经和宋弃的母亲取得联系,这段时间她暂时不在本地,我们会安顿好宋弃,等他母亲的朋友来接他回去。”
“感谢您对宋弃的关心,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您可以先回去了。我们保持联络,事情有进展我们会告知您的。”
“好。”林闻淮喉咙有些发涩,“可以给我点时间吗?我想和他道个别。”
“好的。那您好了和我说一声,我有些事情先去处理。”刘警官起身离开接待室,把空间留给林闻淮。
林闻淮揉捏着指尖,有些头疼。
他知道他该起身走了,他不觉得宋弃是麻烦,也很心疼他。
他不想把宋弃丢在这里,这两天的相处他明白宋弃是一个敏感善良的小孩。
但他是一个随时会消失的人,他没办法去掺和宋弃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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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正中央的时钟滴答的转着,时间的流速漫长的好像寒冬又打了个回马枪,将宋弃眼前的方寸空间都给冻结了。
宋弃本来想跑的,他不想在这里等林闻淮来,不想被他抛弃,不想看到林闻淮的怜悯同情抑或恐慌嫌恶的表情。
明明该走的,但他动不了。
是因为这两天如同镜花水月一样的“梦”?还是因为林闻淮临走前的约定?又或是林闻淮老好人得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对他刨根究底的好奇心?
宋弃不得而知,他也不想去追究原因。
只是麻木的像一只要被冻僵在寒冬的小动物蜷缩在大厅的长椅上。
啪嗒,啪嗒。
脚步声从林闻淮离开时的走廊一声声传来。
是结束了吗?
是又要被抛弃了吧。
宋弃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死死地盯着转角。
刘警官拿着手上拿着一沓资料,走了出来。
是直接走了吗?
宋弃正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泄了下来时,走廊又传来急促而轻快地脚步声。
林闻淮嘴角带着笑意的将手上另一沓资料递给刘警官,转头和刘警官一起走到他面前。
“宋弃,我问过你妈妈了,她这段时间都不在这里,本来她找了她的朋友照顾你。但我想在你妈妈不在的这段时间照顾你,和她沟通好了,你妈妈的意思是看你的意见。刘警官可以当我们的保证人。”
林闻淮蹲到他面前,嘴角带笑,但眼睛里却带着认真。
“宋弃,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宋弃有点晕乎乎的。
朋友是酒店老板,照顾不过也就是重新把他关回去而已,可能吃食比完全没人管好上一点。看他的意见也不过是母亲冷漠的无所谓和再一次抛弃而已。
宋弃很明白宋文每一句话的言下之意,他已经体会过无数次了。
但这是第一次他被抛弃并没有觉得伤心。
宋弃迷迷糊糊的向林闻淮点头,乱七八糟被林闻淮带着和刘警官道别。
踏出警局的那一刻,他发现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彻底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他们身上,并不炙热,暖洋洋的。
他想:原来春天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