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就是费府,牌匾仍旧挂着,门口却围了一群人,水泄不通,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的乔杳杳正欲往前却被人拦住,那人说他是沈祀安的人,他叫車井。
乔杳杳偏头看茶摊处那人,浑身发凉。
沈祀安笑吟吟请人落座,“乔三小姐,别来无恙。”他给她添茶,递给她一条手帕,“乔三小姐一路跑来辛苦了,擦擦汗。”
乔杳杳没动,将茶杯推回,“烦请小侯爷见谅,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李夫人,不……是吴夫人……的事?”
已经起身的乔杳杳僵在原地,她一点都不爱跟沈祀安接触,对方的心机过于深沉,眼神过于直白,仿佛有什么漩涡下一秒就要将人吸进去,被算计了也不知。
“陛下让我带一道圣旨来北郡,不料昨儿碰上祭祀游想着今日拜访,结果今儿……”
他意有所指。“乔大人事忙,不如乔三小姐和我聊聊?”
乔杳杳弯身,“小女子不过闺阁之女,没有什么大见识,怕耽误了小侯爷的事,小侯爷有什么话还是和我父亲说吧。”
说着她就走,車井抬臂拦住。
乔万屹声音从車井背后徐徐响起,“下官不知小侯爷亲临,有失远迎,家中小女顽劣冲撞了侯爷还请侯爷见谅。元娘,还不快过来!”
乔万屹并未行官礼,沈祀安起身,依旧是笑吟吟那副模样,“乔大人日理万机,自当理解。”
車井的手还举着。
“車井,不可放肆。”
乔杳杳三步并做两步躲在自家父亲身后,乔青松弯腰行礼挡住沈祀安的视线。
“既如此,我便安排人收拾房屋让小侯爷在官衙住下。”
“有劳乔大人,但现下有另一件要紧事。”
北郡官衙门大开,衙役官员跪了一地,为首的是乔万屹,其侧是方书来和乔青松,乔青松旁是乔杳杳。
沈祀安打开圣旨,嗓音温润宣读圣旨,意思大概就是搜查乔家田庄一事有沈祀安接手后续,封乔万屹“大将军”封号,举家入京。
乔万屹双手接过,沈祀安补充道,“本应立刻动身,但陛下给了我另外一道旨意叫我见机行事,我看北郡如今出了费府这么大一个案件,思酌过后决定协助将军捉拿凶手归案,届时再动身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全凭小侯爷做主。”
方书来见到沈祀安如同猫见到了老鼠,恨不得退避三舍,圣旨宣读过后第一个溜走,乔杳杳心绪不宁,扯自家哥哥衣袖。
“哥哥,小侯爷他知道李夫人。”
乔青松迟疑,示意她安心,独自思索起来。
“七哥怎么样?”
乔青松面色不好,“没找到。”
“什么意思?”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几句焦尸,其中有一个是费老爷,没有承风”
“呸呸呸,七哥必能逢凶化吉。”说完乔杳杳就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敛了声音低眉顺眼往乔青松身边挪动,乔万屹不动声色挡住自己的一双儿女。
沈祀安看破不说破,拱手先行。
事情撞在一起,乔杳杳先询问昨晚那场大火又告诉自己父亲姚淮序离开的事情,乔万屹眉头紧锁,良久不语。
乔杳杳和乔青松对视一眼,各有心思,乔万屹封大将军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北郡,人人都想上门恭贺道喜,只见朱门紧闭,吃了闭门羹。
乔家,没有一个人为此高兴。
锦州都城石壁上的灯光忽明忽暗,时不时迸发出几下“噼啪”声响,每个牢房角落里铺着薄薄一层草席,偶有细碎的声音匆匆响起又湮灭于黑暗,地板阴凉,四周潮湿阴冷。头顶窗户的月光透进来却看不见月亮。
并不慌乱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估摸约有数十人,狱卒搬来一张木椅,点亮石壁两侧灯芯,姚在溪眯起双眼费力将头偏向一侧,素日高贵的王爷如今被吊挂在锁链上,就算这里的狱卒没有敢冷嘲热讽他的,可让他这副模样示众没有半分体面,对他的自尊来说就是莫大的折辱。
姚淮序摆摆手让身后人都退下,牢房里只剩下他和费承风还有姚在溪。
“皇叔,还好吗?”姚淮序拿起一旁的烙铁翻看红灼的铁面,继而放下又拿起一旁的利刃,空中随意划弄,手感甚好,于是将刀尖对准被锁链绑住的人,毫不犹豫,刺进左肩。
姚在溪闷哼一声,额头冷汗直冒,嘴间溢出细微呻吟,顷刻狂咳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浑身抑不住的抖,吐一口血水出来才算结束,声音虚弱到极致,“好侄儿,这是谁?咳咳......哈哈哈哈哈哈”
姚淮序拍拍费承风的肩膀,费承风双拳紧握,双目通红,手还有些颤抖,将刀拔出下一刻刺入右肩。
姚在溪浑身脱力,想要蜷缩在一起可锁链绑住他的双手双脚根本动弹不得,最后只能将头堪堪垂下,不复往日矜贵。
费承风气息缓缓平复,随后将刀用力拔出,热血喷洒在他的脸上,一双浅茶瞳色冰冷,笑意不达眼底,“王爷这么快就忘了?那费渡你还记得?”
姚在溪咳两声又笑,维持着最后可怜到几乎看不见的体面,“费渡啊,当然记得......咳咳......你是费家的?”他微蹙眉,“不都死绝了吗?原来还有漏网之鱼,我说我......”
姚淮序抄起手边的短刀飞刺入姚在溪的右腿,不带任何情绪,不喜不悲道,“皇叔好手笔,北郡都能插进去人。”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他们二人,咳咳咳.......但凡我是太子......”姚淮序将另一枚短刀飞刺入姚在溪右臂,脏兮兮的里衣染上血色,血腥味在牢房内弥漫开来,并不明显,在这牢房早就不知道流干过多少人的血,现在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姚在溪,凭你?”简简单单一句嘲笑却让姚在溪脑袋里最后一根弦彻底断掉,撕破温和假面,状如疯癫,“本就该是我的!他有什么好?!所有人都只能看见他,我这些年的努力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假惺惺的伪善!都把你们骗了去!”
血汩汩流得更欢,他拼尽全力也只能让锁链轻轻晃响,费承风冷着脸在他身后将锁链用力往后扯,姚在溪又哭又笑,“凭什么?!”
姚淮序眼神冷冰冰道,“凭他仁德,不滥杀无辜;凭他爱民,受人敬戴;凭他慈悲,放过了你。姚在溪,你有没有心?”一字一句说到最后他眼眶也泛红,姚在溪低沉沉地笑,“愚善,他又怪得了谁?活该他死......”
“姚在溪!”费承风揪住眼前人的衣领,双目赤红,姚淮序闭目深吸一口气,“那封信是和谁通信?嘉德三十八年乔沈两家又是什么事?”
“哈哈哈哈......费渡没查出来吗?”他偏向费承风,似笑非笑,“费老七,说起来你真是有些本事,我派去的都是顶尖杀手,竟也让你逃了出来。”他说一会儿就要喘息片刻,断断续续,异常费力,“要不你把我救出去,日后许你荣华富贵。”
他笑费承风也笑,“王爷做什么春秋大梦?”
姚淮序蹙眉,并不催促。姚在溪笑够了才道,“好侄儿,你和乔家女儿相处的可还愉快?”
姚淮序快走两步,将他右臂上的短刀拔下刺入右肩,眉目间的暴戾隐隐而现,“顾左而言他,皇叔,你还不醒悟吗?!”
姚在溪阴恻恻笑了会儿,看着和自己三分像的姚淮序,他俩年龄相差不大,少年时他也总带着他玩,小矮个儿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皇叔皇叔的叫,忽而又想起宫殿里他父亲总是夸赞兄长,轮到自己时便摇摇头一脸失望。他与他们的情谊总是如此浅薄,浅薄到如此可怜,姚淮序下手的时候并无半分手软,那人从头到尾也不愿意露面。
“我要见他。”
姚淮序和费承风对视一眼,费承风道,“痴心妄想。”
姚在溪笑着笑着簌簌滚落几颗泪珠,“你们想知道的,我一个也不会说。”
姚淮序隐约猜到什么,“君子死节......”“我从来都不是君子!哈哈哈哈哈哈哈”眼前人已经癫狂,姚淮序默然看了片刻,将短刀插进他腹部,拍拍费承风的肩头,自己走了出去。
北郡和锦州都城的月亮没什么区别,只是晚风燥热,浑身都黏黏糊糊,衣裳上沾的那些血腥味怎么也冲不散,他忽而想起了梨花落满院子的味道,还有桃花混着墨的味道。
桃肆递给他一盏四角宫灯,注视着他的背影,看着那点点光亮逐渐变弱直至消失,不由得叹一口气,随着燥热的风化在空气里。
姚淮序将宫灯放在皇陵入口处,交由守卫,独自进去。里面很凉快,与外面截然相反,那扇石门仿佛将一切浑浊都挡在外面,里面只有干净纯粹的灵魂,让逝者安息,让生人喘一口气。
嘉德三十八年,太子殿下和费渡发现盛州与草原打仗这事和姚在溪有关系,当时姚在溪年仅十六,人不大野心倒不小,说到底年幼终究有不足的地方,让费渡和太子殿下发现姚在溪和草原的私信。他怂恿、鼓动草原起兵攻打盛州,甚至承诺他会暗地给予钱财支持,太子殿下读完信后大惊,不敢想素日乖巧的皇弟竟然有这等歹毒心思,他不敢相信这是姚在溪做出来的事情,若是让父亲知道,姚在溪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存了别的心思,他还想信他一把,相信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想让他从这条必死之路上脱离,毕竟那是他看着长大的皇弟,也曾在年关和自己儿子一同向他讨要红封。
当费渡和太子殿下拿出信件质问姚在溪时,姚在溪认错态度诚恳,哭着和太子殿下诉苦,说自己不过一时糊涂,恼恨父亲眼里看不见自己,说自己会改邪归正。太子殿下相信了,费渡劝过,他说姚在溪心思深沉非良善之辈,但太子殿下顾念手足情谊,终究按捺下来,不过他们也怕有朝一日突生变故,于是面上费渡和太子殿下意见不合,实则费渡搬离锦州暗中搜集证据。
说实话,要是姚在溪死了就没有这么多事情,但太子殿下不忍,费渡说不同意不同意实则又尽做些口是心非的事情。再后来姚在溪羽翼渐丰,做事收敛、隐秘了许多,有心防着他们,费渡这些年零零散散都是些没有实用的东西,三年前,姚在溪手下在北郡露出马脚,费渡心里惶惶,隐约觉得有大事发生。这盘棋太子殿下同他一起,虽然埋线却都不愿有变动的一日,但那天下了北郡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费渡花两年时间调查,他们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可还没来得及互通消息,太子遇害,太孙逝世的消息接踵而至,费渡的心寒到了冰底......
姚淮序盘膝坐在太子、太子妃碑前,伸手将碑前的酒拆开,斟满三个酒杯,平日骄傲、散漫的少年褪去所有伪装,只是一个失去父母的无辜孩童。
“这是今年的新酒,你们尝一尝是不是要比往年辛辣?我总觉得有些发苦。”
“姚......皇叔的事情你们会怪我吗?不讲人情,不通情谊。”
“山庄那场大火真是......”说着说着就笑,喉咙滚动,声音哽咽起来,“还以为就交代在那里了,其实......也行。”手撑在地上,单腿支起,换了个姿势。
“你们还记得费承风吗?就是那个小时候老爱掉鼻涕手里总拿着块儿帕子那个,现在个......假模假样的温雅公子了。”他自顾自笑了会儿,慢慢停下来,周遭重新恢复寂静,连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到,“我还认识了个有意思的女娘,人人都说她娇蛮不讲道理其实就是个狐假虎威的......鹦鹉,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皇爷爷养的那只鹦鹉,狐假虎威、装傻充愣的有意思极了,和别的都不一样。”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天光大亮时才从里面走出来,瞧不出半点异样。锦州多梅雨,费承风和桃肆各举一把竹青伞站在陵外,周身已经换过衣裳,
“死了?”费承风神色如常,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们都很平淡,就像每日都要经历这些已经习惯了一样,并没有大仇得报地快感,望着这梅雨都是说不尽的思绪。
“接下来呢?还走吗?”费承风眼里带笑,可这笑里尽是悲凉,他开玩笑地问,“怎么?你要留我?”
姚淮序忽略掉他的打趣,眺望远方,轻抬下巴,“嗯,往后的路长,一个人总是太难熬了。”
费承风看向他,片刻随着他的目光也望向北郡,“是啊,一个人太难熬了。我父亲……”
“我和你一起接他回来,葬在北郡,荣归故里。”
“嗯……你的说话算数……”
沉默一会儿费承风换了个话题问道,“元娘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