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将军身故的那天,陛下对着菜市口的方向怔立了许久。清除宿敌搬去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后,人通常会陷入过去的回忆中。那些资历深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回过神后陛下说的第一句话是:“朕要见李夫人。”
李夫人是李将军之遗孀,士兵从将军府那场烧天大火中救下的唯一活口。那场火啊,将半边天都烧红了。李夫人被救出时全身多处烧伤,就算治好活下来也恢复不了从前的容貌。那样的人本该让她安详离世,但陛下却非要救活她。御医们为此伤透了脑筋叫苦连天。
陛下要见李夫人,我只能亲自到太医院跑一趟。心里正琢磨着不知道李夫人清醒了没有,猝不及防地被一个身形鬼祟的小太监撞到了。见他脚步虚浮心神不定的样子,我心有疑惑便扯着他的手臂问罪:“你是哪个宫里的行事如此不稳重,待我告诉给管事太监有你一顿好果子吃。”
那小太监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磕头求饶。刚才他一直垂头耷脑我就没看仔细,现在听到这声音才认出有些耳熟,试探道:“小八子?”
小八子抬头认清我后露出如逢大赦的表情。
我却笑不出来:“当初我念你会认字人又机灵,生了提拔之心才将你拨到太医院当学徒,日后也算是有个一技之长。谁知如今你却长成了一只呆鹅,罢了罢了,就算我白费苦心。”
小八子连连磕头:“公公再造之恩小八子不敢忘记,自从入了太医院一直勤勉从不松懈,以图日后回报公公大恩。刚才奴才是一时不察才不小心冲撞了公公,还望公公赎罪。”
我心里全然是恨铁不成钢,呵斥道:“还不快说你犯了什么错才跑出来的!若是犯下塌天大祸,怕是连我也保不住你。”我在宫里做了这么多年首领太监,谁心里有鬼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小八子刚才那副模样我早就见怪不怪,肯定是砸碎弄坏了哪位贵人的宝贝物件,心里害怕才溜了出来想逃走。
“公公,不是不是,是,不是......”小八子一脸为难纠结。
他那边天人交战,我也有了不祥的预感。我自认在宫中贵人那里都有几分薄面,小八子见到有我撑腰还不肯说实话,恐怕事关陛下和万俟氏。于是便扯着小八子的手臂进到一处闲置宫殿里,在我的逼问下小八子终于支支吾吾地将自己心里藏着的事情说了出来。
宫里的太监大多来自穷苦人家没什么文化,所以小八子会识字就显得十分难得。我知道他以后定有大前途,于是便卖了他一个人情将他送到太医院去。本意是想让他沾点药香,日后能帮主人煮个药膳什么的。谁知小八子在医术上还真有天赋,再加上他肯奉承说好话,时间一久还真让他学到了一点本领。
太医们都藏私,真本领绝对不会教给外人。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已经糊弄不了小八子了,于是他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太医们那边偷学。遇到不懂的东西就记下来,要么自己查书,要么写在纸条上等出宫的时候去问外面的医馆大夫。谁也没想到,一个绝密隐私就这么被不起眼的小八子发现了。
“公公你瞧这药单上的这几样,还有这样,这样......这些药材名贵定是显贵才能用,奴才承认自己存了攀附之心才会想研究,谁知后来......”
小八子从怀里掏出几块碎纸条给我指了几味药材,我不懂药理什么名堂也瞧不出来,只好耐心地等待小八子讲下去。他云里雾里地讲了一大串药理药性,我也听得稀里糊涂。
“好了。”我不耐烦地打断,“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听你在这里背汤头决。我也听明白了,几张药单虽不会相冲,但药方向来要依照病人的身体删改添加不能照本宣科。然后呢,你快捡要紧的事情说。”
“公公,我怀着这个疑惑把药方和病人的身体状况进行推算。你看......”小八子手指往地上一抹,沾着灰泥在零碎的药单上圈出十几种药材,“若是这些药材便可以开出一张新的药单。”
“可以治什么病?”我问。
小八子深吐出好几口气,几次张口都没讲出话来。
“快说出来。”我提着小八子的衣领,似乎是预料到会有什么惊天秘密,语气中也带上了急切,“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和我都回不了头了。”
“公公。”小八子脚软地瘫倒在地上,眼睛里逼出几滴急泪哀求:“卢公公,奴才自从知道这个秘密后便日日夜不能寐,只觉得背后有鬼差跟着索命。公公对奴才有大恩,奴才不能害了公公啊。”
“讲!”我直视着小八子的眼睛。
“这张药单不能治病,只是精壮男人吃不得。若是那人身体本就不好的话,这药单更是会掏空身体致使虚不受补,不到几年便会撒手人寰。除非,除非那人的身体本就不行......”小八字说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连带着我抓着他的手都被震得发麻。
“不行指的是?”
“虽可人道,却不能使女子有孕。”小八子害怕到了极点在地上蜷成一团。
“不能使女子有孕?”我呢喃着这几个字。宫中哪位贵人身体不好,哪位贵人能享用得起含有名贵药材的药方,哪位贵人有着传承子嗣的责任。这些药单的主人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我强稳定下心神后告诫小八子别乱跑惹事,先躲到我那里去。
“公公你呢?”
“我要去太医院看李夫人醒了没有。”脚踏出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我踉跄了好几下才稳住身体没摔倒在地。若是让底下那群喊我“无常面”的人见到这幅场景怕是会被惊呆下巴。
这宫里到处都藏着秘密,秘密大多关于人命。你走过的路啊、桥啊;踩过的每一寸泥,走过的每一块砖往上数几百年都能发现沾着血。只是啊,没想到最被允许出现人命的地方却清净孤寂了这许多年。
陛下亲自下的命令李夫人不能死,太医们自然拿出了看家本事吊着李夫人一口气。我去看李夫人的时候见她全身都用白纱布裹着,整个人都快被药香腌透了也还是能闻到腐肉的气味。
“不能让陛下闻到这味道。”我皱着眉头问身旁的太医,“可能用熏香掩饰?”
太医的眼神转了转,分清孰轻孰重后重重点头说尽力一试。
“她现在能挪动吗?”
“只怕不能。陛下召见她肯定不是看她几眼就好,若是在等上几日她也能开口说几句话了。”
我惊奇:“她还能说话?没有被烟熏坏了嗓子?真是福大命大,也许是天上的李将军在保佑她呢。”
这话说得刻薄了,所有人都低垂着头忙碌假装没听见。谁都知道将军府的大火是李夫人自己放的,为了与李将军同生共死。
我回去跟陛下禀告李夫人的情况,陛下听后没多说什么。之后就是埋在公文事务中繁忙一天,从始至终陪着陛下的人一直是我。陛下喜静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处理公文的时候她通常只会留下我一人在殿内侍候。每当这时,我都觉得无比幸福。
我是为陛下而生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虽然陛下见我的时候,我已经长得很大了。但其实,我在比陛下见到我之前还要更早就认识陛下了。
当年陛下猎场遇狼袭,多亏了有马儿忠心护主拖延时间,又用自己的身躯填饱饿狼才为陛下增加了得救的机会。本来猎场有狼跑进来的事情是要受罚的,但是陛下夸了驯马的人有能耐有本事养出了一条忠心的马,于是一场灾祸因为陛下的一句话得以避免。
看守猎场的人没有受罚还得了一小笔赏赐,于是为猎场提供犬兽的父亲终于讨到了一点工钱养家糊口。父亲自然不会感谢扣欠工钱的人,而是将所有感恩都留给了陛下。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我对陛下一直很向往。那种向往,是一种对天神、菩萨一般的向往。我坚信陛下如果当上皇帝,一定能让我们过得更好。
只是我们一家没有那么多时间等陛下长大。净身当太监的人理由大多相同,我也没有例外。只是我更幸运的是,被分到了陛下身边。然后我意识到父亲对陛下的想象多么浅薄,只有亲自接触到陛下的人才能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有魅力的人。
从前我最幸福的时光就是陛下还在大理寺任职的时候。
那时陛下为了查案东奔西走,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总能看见我。我看着陛下的背影,觉得她像是世间最坚韧高大的乔木。任何一个眼光老道的木匠都会认为一艘船必须要有这么一棵木头做龙骨。在捷阳城的时候,陛下身边围绕了太多人。只有作为大理寺官员的时候,殿下才能看见渺小的我。她借着与我说话分析案情,偶尔也会询问我的想法,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幸福到我觉得这世间仿佛只剩她和我。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
后来,陛下身边多出了万俟氏李将军万俟瑜,还有很多很多用得上用不上的人。我便开始憎恨,为何这世间有这么多人阻挡陛下的视线落到我身上。这种憎恨在我平静的皮囊下汹涌肆虐。
这种憎恨叫嚣着让我把陛下身边多余的人处理掉,比如不锋利的李将军——比如下一个是,没有繁衍功能的万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