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不少人见惠生堂久久未有个准确回应,渐渐被妇人悲惨叙说打动,跟着指责起药堂的人了。
正激烈议论着,门后忽走出个风姿绰约的女子来,众人见那女子面容姣好,柔柔弱弱的模样,又有些踟蹰,这看上去也不像那般黑心肠的人啊?
那妇人想率先发难,却被抢先一步,林媚珠扑到那妇人身前,紧握着她的手,捏着帕子哭道:“嫂子,我真对不住你!大哥还这般年轻!出了这等事!你以后可怎么办!”
那妇人睁着泪眼,愣了一下:她怎么说了自己的词?一时没反应过劳,傻傻跟着道:“对啊!可怎么办?”
林媚珠隐隐啜泣着,身后早有人摆好了两张太师椅,她牵着那妇人坐下,柔声道:“你放心,有我在呢,定不叫你们受委屈,你与我细细讲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好为你们做主啊。”
躺在擔架上的男人眼见那妇人离了自己身,有些急,一时忘了呻吟,身侧的亲友将他仰起偷看的头大力按回原位,哭丧似的大叫道:“大郎你怎么了!大郎你别吓我们啊!”
那妇人听到这声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甩开林媚珠的手,想往外走,骂道:“你少来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是你们害我丈夫如此!现下他做不了农活,成了废人一个,如何营生如何过活?我们一大家子呜呜呜……”
林媚珠脸有愧色,又将她的手握紧了让她坐下,颔首道:“嫂子你放心,大哥以后的医药费都由我们出,你们一家由此产生的损失亦然,只是医者仁心,我还是想尽一份力为大哥医治,毕竟能好一分是一分,您说是吧?”
林媚珠好言好语,对这家人予取予求,又提出继续医治,不可谓不医者仁心,立即获得一众认同。
那妇人完全没设想到会是这般走向,一时没了主意,眼神不住瞟向自己的同伙,无奈林媚珠一直牵着她手说话,她离不了身,那些亲友又被个穿玄衣的彪形大汉拦着过不来,她只好嚅嗫着应承下来。
林媚珠又问:“那日是堂中哪位大夫出诊?用了什么药?药方何在?可还有药渣?大嫂别多想,我这般只是为了弄清用错了什么药,好方便后续诊治。”
那妇人哪里招架得住着连环炮珠的追问,只随便指了一个站在身侧的大夫。
林媚珠变了脸色,怒声斥道:“混账!竟敢草菅人命!看我不将你扭送官府以命抵命!”
那坐堂大夫哭着跪下:“娘子明鉴,那日我陪同陈老下乡出诊,断无可能是我啊!”
林媚珠便取来坐诊记录翻找,发现那大夫确实没有说谎,见那妇人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和颜悦色安抚道:“嫂子勿惊,这些大夫装束相似,一时记错也是有的,不若您再仔细认认?”
那妇人又接连认了两次,可指认几人都在不在场的人证,围观的目光逐渐有了异样。
那妇人破罐子破摔道:“反正就是你们家的坐堂大夫!就是你们的方子,我们吃过药就倒了,谁曾想会有这样的事?你们昧着良心赚钱,不怕天打雷劈吗?”
林媚珠缓缓坐直了身子,盯着那妇人的眼,脸上还带着笑意,声音却陡然变冷:“那你们呢?你们良心被狗吃了吗?”
那妇人脸色一变,道:“你什么意思!”
“我方才看得仔仔细细的,你男人腿上的旧伤早已收敛痂平复,新伤却边缘平整,深及肌理,不可能是旧疮溃烂所致。”
林媚珠眼尾微挑,脸色闲适,目光却锐利地似能将对方刺穿洞来,语气不无嘲弄之意:“你们作局之前,就没有请教一下我们同行吗?”
人群炸开了锅,那妇人面红耳赤:“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一人自人群中走出,道:“林大夫所言不差,老夫查验伤口几十年,绝不会看走眼,这确实是有两种伤口叠加所致……至于是何物所致,须待老夫与县衙几位同僚细细探讨才能下定论。”
林媚珠朝那年老仵作福了福身,“如此,我们便同大人走一遭吧。”
底下几人顿时变了脸色,他们原是团伙作案,骗婚骗色骗财、讹医诱赌反将,专做坑蒙拐骗之事,讲求一个虚张声势、速战速决,风险极大利润却极高,一旦牟利立即脱身赶往下一个地点,官府跨府跨省抓捕疑犯难度极大,他们用这法子辗转几省无往不利,哪曾想今日竟碰到了个硬刺头!
林媚珠眼瞅着那气若游丝的人忽然从擔架上鲤鱼打挺般跳起,同那几个“亲友”往外蹿去,微微勾起一个意料之中的笑。那些人想搞坏她的名声,她便借着他们打响自己的名号。
这一笑,简直要将某个人心神摄走了。
沈长风看到她站在门堂前,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整个人都在闪着熠熠白光。
他本想着若是有人发难,他好来个英雄救美。却没想到,她不知多游刃有余。
脑海不断浮现她上扬的眼尾、似笑非笑的嘴角,叫人不敢直视的肃然威视,还有那莫名熟悉的戏谑又胸有成竹的语气,沈长风心中好似有一股暖流涌入,心里有个声音轻轻说:啊,她在学我。
他很确定,他在她身上见到了自己的影子。她身上还有他们共同生活的印记,他们之间还存在着羁绊。
知道她在学着自己的法子恐吓立威,这让他感觉到莫大的荣幸与欣慰,又有些骄傲和自豪,但更多的是不可言说的甜蜜。这热浪似的蜜意在胸腔内激烈回荡着,暖着他的心煴热他的脸面,有飘飘欲仙之效,让他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所做何事,眼里只有她的一颦一笑。
人群逐渐散去,林媚珠准备收拾妥当往官府去,一抬脸,却看见对面一个人倚着门柱抱着柄刀望着自己笑,也不知看了多久。
沈长风只一身玄色布衣,头戴同色抹额,腰系革质蹀躞带,脚踏幞头靴,然而这身简单的装束在他身上竟没有任何违和感,因他身高腿长,肩宽腰窄,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利落精悍之意,又兼笑得春心荡漾格外招人,惹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细碎曦光洒在他的眉眼上,一如既往的俊朗,那笑意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和认可,眼神里头的柔光流转,满满地漫出来,要将她整个拥着抱起一样。
林媚珠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耳尖一热,不知怎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脸色很快恢复到风轻云淡的模样。
因着将狗栓在门前容易吓到看诊的病人,她想着光天化日之下沈长风也不敢乱来,便没将小黑带出来,谁知去了一条又来一个,沈长风本就生得高大,右脸上还带着一道新添的黑红伤疤,不作表情时冷酷严肃地像个潜逃的凶犯,同样吓到不少病患。
林媚珠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瞪着他:“看什么看?放狗咬你!”
沈长风和她对视一眼,笑容愈加放大。他教出的学生,他能看不出来吗?她在装腔拿势吓唬自己呢。他看着她咬着牙杏目圆瞪的模样,禁不住轻轻喟叹一声,连骂人都是好看的,这便是书上说的宜喜宜嗔了吧?
林媚珠被他的笑搞得莫名其妙,吩咐左右不叫他靠近,进屋去了。
挨了骂的沈长风心情大好,至少她没让自己吃闭门羹,不是吗?
今日进展颇佳,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他悄悄跟着人到官府,听她在堂上侃侃而谈,看她有理有据怒斥闹事之人,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直到许久之后,心旌摇曳犹不能回神。
他心道:短短几个月,她一个人在市肆盘下最旺的门面,开了一家药堂,手下还有十几个伙计,她不仅会算账、会看病、还要和药商打交道、应对官府的检查,还有处理今日这般的闹剧……不可谓不八面玲珑、精明强干。
诶,她怎么这么厉害?他简直要自惭形秽了。
从前他爱她的相貌,再之后是觉得她性子好,是难得一遇的贤妻,可今日他才发现她还有许多他不曾见过的一面,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认真做事的人会有这样大的魅力,直叫他挪不开眼。
他将今日所见所闻反复咂尝,觉得路边的野花野草也变得别致可爱,被马蹄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小道也变得顺眼许多。想得太入神,连到了地儿也反应过来。
但这也怪不得他没认出来,他离开前将空房杂物整理妥当堆放在天井角落,青松特意将院落洒扫干净,正中摆了一张方桌,又端端正正摆放了两把完好的矮凳,还要再购置一张……可现下,入目皆是一片狼藉——地面墙上被淋满了腥臭的黑红液体,桌台柜椅全被劈烂了,断木残骸散落一地,墙角倚着的锄头、镰刀、扁担等农具全被砸了变形。他看到了自己的包袱被翻了个底朝天,仅有的几件衣裳遍布凌乱的泥脚印。
他拾起地上空空如也的钱袋,愣了一瞬,意识到什么后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杂物堆后的草棚。
待看清楚里头光景,他如遭雷击,手足俱废,大脑完全空白——草棚里空空如也,照夜玉狮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