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将近两分半的回答,才等来简短的两个字,至于是不会知道还是不会心疼?周弈渊没说,却能通过他透着哀伤的语气猜出来是后者。
倪鸢眼前微微颤抖,恶心感毫无征兆地翻涌而来,「呕。」
她慢半拍地用手捂住嘴,试图掩盖那道不合时宜的干呕声,目光稍有惊慌地望向电话。
仅仅存在了半秒的声音,却被周弈渊捕捉得一清二楚,他问:「倪鸢在你身边吗?」
倪鸢脸上的惊慌比先前更胜一筹,她大幅度摇着头,眼中溢出恳求。
夏栀叹了一口很轻的气,编织出今天的第二个谎言:「没有,你听错了。」
电话那头又安静了下来,三秒后传来突兀的“哔哔”声。
电话被挂断了。
周弈渊显然不相信夏栀的话,他知道倪鸢在听,也就是因为倪鸢在听,所以他半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身体开始一点点石化,在水分完全蒸发后开裂,直到碎成渣。倪鸢紧紧咬着下唇,攥紧裙摆的手不自觉掐进大腿,试图感受这一点痛楚,好过绝望到麻木。
夏栀也发现了这一点,她眉眼蹙起,迅速伸出手制止倪鸢。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倪鸢展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垂首看向腿上的指甲盖印记,又慢慢变得迷茫……
过了很久,她恍然回神,匆匆向夏栀道歉:「不好意思失态了。今天谢谢你,我先走了。」
她走得很急,正如被悬赏的通缉犯带着帽子出来买东西时忽然刮过一阵风,帽子掉了,真面目失去遮掩,她狼狈而逃。
她逃到车里,透过车窗观察行色匆匆的路人,确认无一人注意到自己后才松一口气。
她缓了将近十分钟,又做了将近二十分钟的心理斗争,最终用颤抖的手拨打在搜索软件上保存的江柏的联系方式。
「江医生你好,我是倪鸢。」
三天后。
心理咨询室内,倪鸢与江柏对立而坐。
「我没想过你会来,周弈渊说你很抗拒看心理医生,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回忆如奔腾的骏马,毫不费力地霸占倪鸢的脑海,她搭在衣摆处的手指不自觉蜷起,在白色的衣服上留下深灰色褶皱。
大约三分钟后,内心的挣扎分出了胜负。
倪鸢深吸一口气,将那段覆有灰色滤镜的回忆倾吐而出:「在我十三岁那年,学校组织做心理调查问卷,我将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地写在问卷上,之后被初步判定为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而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也被查出具有中度抑郁和重度焦虑。」
「那段时间我的奶奶刚好在国外住院,爷爷、爸爸、小叔叔都去了国外,家里由我后妈经营。她之前被关进过精神病院,所以对这种心理方面的疾病极其敏感,得知检测结果之后像看待瘟神一样看待我和哥哥,当天晚上她就请来了一位不知道上哪找的的心理医生。」
「后来的一个星期,我们被关在漆黑无光的房间里,被保镖按着手按着脚,被所谓了心理医生扎了几十针,数不清……我不知道。倪鹤比我状况好一些,挨的针数比我少一点,他不怕打针、也不怕黑,所以没有哭,只在我身边安慰我。」
堪称地狱的七天,难以想象的针数,光是听起来就叫人汗毛立起,更加别提倪鸢亲身经历时会有多动心怵目。
江柏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桌底下通着电话的手机,即使看不到电话那头作何反应也能隐隐猜个大概。他按下关机键,将手机塞进口袋,维持着残余的职业操守。
「你很勇敢,能够无视心理阴影来见我,能够坦然地说出这一段难堪的回忆,能够……迈过那一道坎。」
倪鸢无所谓这段夸赞,她从一开始就清楚迈出第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所以她更加清楚自己是多么强大。如果是周弈渊说出来,她一定会装可怜地窝进他怀里,可惜不是,江柏于她仅仅只是认识的关系。
她唇边勾起浅浅的笑,似是苦尽甘来时对过往的释然与不屑。
两个小时后,第一次深入交谈就此结束,江柏整理好资料,为倪鸢开了一些抗抑郁、抗焦虑和调理失眠的药。
临走之前,倪鸢忽然想起最近胃口不好,还总犯恶心,她向江柏补充这一点,得到了安心的回复:「每位患者的症状不同,所以是有可能出现这种状况的,不用太担心。」
江柏停顿片刻,莫名问:「虽然有点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你和周弈渊发生过性关系吗?」
倪鸢虽不解,但出于对治疗的配合还是如实地点点头。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倪鸢顺着他的问题开始思考,半分钟后才给出答案:「大概两个月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星期。」
猜想得到印证,见倪鸢没有任何恍然大悟的意思,江柏在脑海中斟酌措辞,最终稍微直白地建议:「或许……你可以买一只验孕棒。」
——
「倪氏集团老董事长倪晋在前不久突发恶疾被送往贺安医院,至今昏迷不醒。为确保管理层正常运行,倪氏将在三天后举行股东大会,推举临时代理董事。」
倪鸢定着看了一会电视上财经频道报导的最新消息,等她收回目光时倪燚恰恰关上电视,仿佛就是为了放给她看。
「保镖说你最近经常出入医院,是你爷爷醒了吗?」
别有深意的试探,倪燚到底还是对倪鸢有所防备,无论是因为本就如此,还是因为她是倪予川带大的,总之他对倪鸢不算放心,在万事俱备的时候更加要小心谨慎。
倪鸢不耐地瞥向倪燚,反问他:「爷爷的病房外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守,他醒没醒您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的确如此,为避免他的好弟弟和好父亲串通,倪燚特地吩咐保镖二十四小时盯守病房,别说倪予川,现在就是连只苍蝇都很难飞进去。他唇边勾起无赖的笑,悠悠为自己辩解:「我也是为你爷爷好,他老人家在生意场上得罪过那么多人,万一有人要落井下石呢?」
「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最想害他的人是您吧。」
倪燚罕见的没大发雷霆呵斥倪鸢的不敬,他不紧不慢地吹凉手中的茶,品味过后轻啧一声,随意问:「所以你为什么去医院?」
「我去看心理医生了。」
倪燚一顿,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倪鸢身上扫视,「看着和你后妈不太像,怎么忽然想着去看心理医生了?」
「周弈渊说我有病,要带我看心理医生,我们大吵了一架,将近两个月没见面,说直白点就是分手了,」倪鸢抬眼看他,「这个结果您还满意吗?」
倪燚没想过是这个原因,他冷哼一声,一如既往地不掩饰嘲讽:「我还以为那小子会爱你爱到愿意纵容一切。
他吹起冒着烟的茶,「早就和你说过你们不合适,分开了也好。」
「可我受不了,所以我要看心理医生,」倪鸢扭转话锋,覆有水渍的眼掺进一丝坚定,「我就是要跟周弈渊在一起。」
倪燚抬眼看她,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轻蔑还是毫不在意,他没有做出正面回答,而是发表模棱两可的意见:「先把你的病养好再说。」
「我很少做忤逆您的事,但是这一次,就算你拿枪抵在我额头、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把我打进医院,我也一定要和周弈渊在一起,无论如何。」
倪鸢很少做出如此决然的决定,哪怕是儿时面对喜欢得要死的玩具她都没有说过「我就要这一个」这种话,可现在她用不容退步的语气说她非周弈渊不可。
就像常年辗转于空的鸟忽然找到了一处专门为它筑造的鸟窝,鸟窝给予它舒适而温暖的栖息地,给予它安全的保护,还不会拿铁链绑着它不让走,它来去自如。久而久之它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这样的好,也就觉得非其不可。
倪燚停下盏茶的动作,用意味不明的眼神望向倪鸢,过了很久才说:「你母亲也不是什么深情的人,也不知道你像谁?可能是像你爷爷吧。」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母亲?」
话落,倪燚怔住动作,思绪飘回从前。
倪鸢的母亲名唤沈淑,年少凭借着美艳的容貌和悦耳的歌喉,在娱乐圈内算得上小有名气,明明前途无量,却在一场宴会上遇到了倪燚。
当时,圈内出了名的二世祖把酒端到沈淑的面前,可谁知道酒里下了什么东西,沈淑当然不愿意喝,在僵持不下之际,倪燚出面替她饮下了那杯酒。
酒里果然下了药,沈淑把倪燚扶回房间,药效发作,可倪燚选择了把酒杯摔碎,用碎片划伤手维持理智,而不是趁着意识不清强上沈淑。
就这一次,沈淑动了心。
可一切都是倪燚精心设计的。他初入职场,倪晋为了历练他,从不对外宣称他的真实身份。他当然不愿意走过分曲折的道路,所以想借沈淑的名气在媒体面前展露身份,于是联合好友设计了这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沈淑是从陈汝荭口中得知真相的,她开始跟倪燚置气,不愿意和他见面,只在必要的宴会上维持着表面功夫。
「跟我置气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会在意吗?」
「不在意就保持沉默,我不想听你讲话。」
「沈淑,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当初如果没有我,你指不定被谁灌醉,名节不保。」
沈淑自然接受不了这么无理的原因,她反手给了倪燚一巴掌,「我说了,不想听。」
秉承着“不和女人一般见识”的观念,倪燚将怒火咽进腹中,自行消灭。
自此,一段茫茫无期的冷战就此拉开序幕,沈淑忙着写歌、发歌、获奖,倪燚忙着在商界出人头地,两人虽同住在老宅,却各过各的,互不干涉。
一直到某天,倪燚假借醉酒强上了沈淑。
事后清晨,沈淑回想起这段时间看到的娱乐新闻,将倪燚的计划猜了个大概,她眼角划下泪,万般后悔爱上倪燚。
「哭什么?」倪燚算不上温柔地擦去她的泪,「你打算一辈子守身如玉吗?怎么可能?别自视清高了。」
「你没资格说我。」
沈淑怀孕第六个月就被送进了医院,不是因为出了意外,而是因为倪燚担心她出意外。
果不其然,她在三个月后得知了倪鹤母子的存在。
「我恨你。」
倪燚看着她眼里摇摇欲坠的泪,胸前闷了一团不上不下的气,难受极了。他垂下头,缓了一会儿才说:「过段时间再恨吧,不然对胎儿不好。」
「孩子生下来后我就去死,到时候可没时间恨你。」
「你要是去死,我就往死里虐待你的孩子。」
「是吗?」沈淑的伸出手去,用倪燚不足以反应的时间抓起床头的水果刀,径直插向自己的肩膀,「那我现在就去死。」
「沈淑!」
惊吼回荡在病房内,沈淑的肩膀渗出血,血攀上倪燚的眼眶,猩红一片。他慢慢上前,口中不断安抚着:「你别冲动,我刚刚说的是气话,对不起……对不起,你怎么骂我打我都可以……对不起。」
「这个孩子很重要吗?不论是男还是女。」沈淑虚弱地问。
「重要。」
「可你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为什么?」
「你生的,最重要。」倪燚从床尾挪到沈淑身旁,「我一定会对他好,加倍好,比对所有人都好。」
沈淑第一次倪燚他这么慌张,也是唯一一次,不知道是为了沈淑的生死而慌张,还是为倪燚自己的未来而慌张,应当是后者吧。
「明明谈恋爱就能达到目的,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沈淑没等到答案,也不奢求答案。她手里的水果刀被接了去,紧接着病房热闹了起来,一会儿是护士替她包扎伤口,一会儿是医生替她检查身体情况,一会儿是保镖前来领命。
「沈淑,你比我还狠。」
「你没资格评价我。」
从始至终,沈淑都不想听到倪燚对自己的半句评价。
思绪到此,倪燚轻笑出声,「我没资格?她生前从不让我评价,现在死了还不让我评价吗?」
他显然不打算让话题在沈淑身上停留太久,于是挥了挥手示意看守的保镖退下,重新回到先前,「你愿意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吧,随你。」
如果不是倪晋生病住院,倪予川身处R市无法脱身,倪鹤完全没有夺权的意向,倪鸢满心满脑都是周弈渊,倪燚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向倪鸢妥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