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怡礼貌性颔首,「川总。」
「早点回去休息吧。」与想象中雷厉风行的模样不同,倪予川骨子里透着绅士风度,即使梳着背头、神色阴冷,可他整个人看上去极其温柔。
陈怡短暂的惊诧过后识趣地离开。
相对刺眼的灯光沿门缝照进包厢内,倪鸢的身子缩成一团,窝在沙发上,她左手搭在小腹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即将燃尽的香烟,半边脸肿得明显,与苍白的脸平分秋色。
倪予川挽起袖子,顺势接过倪鸢手里的香烟,深吸一口后吐出缭绕的烟雾。暗晦不明的神色被烟雾模糊,唯有上下滚动的喉结和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无比清晰。
他垂眼看了一会儿,俯下身将倪鸢打横抱起。
倪鸢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看清是可以无所顾忌依赖的人后安下心,靠在他肩头,声音低压,隐隐透着委屈:「小叔叔,好痛……」
倪予川抬手捋过她的发丝,在她额角落下被拇指隔挡的吻,低声安抚:「小叔叔带你回家。」
卧室内散着淡淡的玫瑰香,是倪鸢喜欢的味道,倪予川把她抱在怀中,一手在她腹间轻轻按揉,一手拿着冰袋敷在她红肿的右脸,温柔的动作与他阴沉着的脸简直不像出自一人。
倪鸢往他怀里缩,低声呓语:「好冰……」
倪予川蹙起眉,将冰袋从倪鸢的脸颊挪开,用握着冰袋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着。
怀里的人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开始粘着他凉凉的手贴,他唇边莫名浮出淡淡的笑,又用另一只被冰袋捂凉的手贴她的脸颊。
动作重复了好几次,冯升缓步走进屋内,将合同和印泥被递至跟前,倪予川顺手接过,将倪鸢的大拇指按在印泥上,在签署栏上留下红色的指纹印迹。
冯升看着,不禁调侃道:「17.17%的股份,老董事长知道会骂死您的。」
「我凭实力收购的股份,当然有权决定所属。」倪予川极其坦然地答道。
他早已扎根于R市,对处于S市的倪氏集团一点兴趣都没有,之所以耗费大量精力、资产收购股份只是为了让倪鸢拥有选择的权利,不再受倪燚控制。
今天总算能如愿了。
他转动着食指上的戒指,是四年前的慈善晚宴耗费千万拍下的一颗希望之星,他命人将其切割成两半,制成两枚相配的戒指。
也是时候将另一枚物归原主了,他这么想着,道:「找人将另一枚戒指送来。」
冯升心领神会,点头应好。
隔天。
晨光撒在倪鸢脸上,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身体没有感到强烈的不适。简单的洗漱过后她朝屋外走去,倪予川应该也是刚起不久,正坐在餐桌上吃早餐。
倪鸢刚坐下,一杯冒着热气的饮品被摆在她面前。
「这是什么?」
「红糖水,先生说小姐身体不舒服,特地叫我煲的。」面色慈祥的女人耐心解释着。
疑惑的目光投至倪予川身上,不等倪鸢发问,他自觉地回答:「从小到大都是我在照顾你,现在一到特殊日子就形成应激反应了。」
其实谈不上照顾,倪鸢的生理期一向没什么不适,只是她儿时除去睡觉以外,其他时间都是在佣人的看护下生活,没有自由出入老宅的时间。她也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说自己来月经,只能拜托最亲的倪予川去买卫生巾。久而久之,倪予川就记下了她的特殊日子,并且总会提前两天备足卫生巾。
「你都离开这么久了,还记得。」
「因为我爱你。」
是情话却又并非情话。
倪予川浅浅笑着,阳光偏爱地撒在他半边脸上,耀眼夺目。
倪鸢盯着他看,暖流从心底迸发,在炎炎夏日却又不令人烦躁。她扬起笑,同样说:「我也爱你,小叔叔。」
话落,倪予川手中动作一顿,半秒后恢复如常,随口问道:「你对周弈渊说过这种话吗?」
倪鸢摇了摇头。
平静的心好像被岩浆慢慢侵蚀,一开始毫无感受,等反应过来时已然因为温度过高而沸腾。倪予川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不寻常的反应,唯一罕见的只有渐浓的笑意。
他抬起眼,不自觉微微偏头看她,神色忽然暗淡,「小纸鸢……」
「嗯?」
「有兴趣跟我去R市吗?」
倪鸢的笑僵在脸上,她举起碗遮住半张脸,待到神色不那么僵硬才将其放下,「我在这挺好的。」
一眼就被看穿的谎言,意思却无比明了,倪予川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目光紧紧盯着她微肿的侧脸,带着答案再次问:「真的过得好吗?」
不等倪鸢作出反应,四位身着黑色西装,领口夹着无线麦克风的健硕男人径直闯入,止步于餐桌前。
「二先生,小姐。」为首的保镖带头问好后直接挑明目的:「二先生,老爷子请您过去一趟。」
尽管知道倪晋是宠爱倪予川的,可看这说得好听是“请”,说得难听是“绑”的架势,倪鸢内心不免浮出担忧。
倪予川没有开口应答,将面前的吐司涂好果酱后递到倪鸢跟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安抚:「好好休息,这是你的家,大门录了你的人脸,欢迎随时回来。」
倪予川走后一个小时,倪鸢正于衣帽间寻找合适的服饰,手机里忽然传来窃听软件的提示,她不加犹豫地点进,熟悉的声音传入耳内。
「你在跟我作对吗?」
「听不懂。」
窃听器那头没有传来计划中的人的声音,倪鸢打算退出软件,却忽然听见倪晋用更冷漠、低沉的嗓音问:「17.17%的股份,可真是大手笔呢。」
「小钱。」
倪鸢滑动屏幕的动作一顿,眉眼微蹙,她不明白倪晋所指的是什么,只隐隐约约觉得17.17%这个数字有点熟悉,仿佛前不久才听过。
然而她左思右想都没能想起那段模糊不清的回忆。
窃听器那头,倪晋的声音沉了一些,压着即将迸发的怒气,「为什么?」
「我也想问为什么,」倪予川呼吸声有些重,甚至能通过听筒清清楚楚传进倪鸢耳内,「为什么我去往R市的第二年您没有把小纸鸢送回我身边?为什么拦截我回来的飞机?为什么派人窃取我的手机还不够,还要换了她的手机号?」
……
五年前。
倪鸢上完马术课后满心欢喜地回到老宅,从主楼找到支楼,又从支楼找到花园,都没有倪予川的身影。
她去问佣人、去问保镖,甚至问了倪鹤,没有一个人知道倪予川去了哪里。或许他们都知道,但是不会有人告诉她。
直到凌晨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伴着长时间未接而挂断的电话声,倪鸢双手抱着曲起的膝盖,无助地倚靠在窗边,目光落在铁门上,祈祷有车进入。
凌晨两点,长年在外的爷爷竟然罕见地迈进倪鸢的房间,声音一如往常般冷漠。
「生日快乐,小纸……鸢。」
倪鸢收回落在铁门上的视线,迷茫地抬起头看向倪晋,第一反应不是谢谢,而是问:「爷爷,小叔叔去哪了?」
倪晋对着那双猩红的眼,不自觉去想倪予川得知后会多心疼,他沉默着叹气,声音低沉了些:「予川去了R市,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屋外蓦然飘下星星散散的雪粒,为漆黑的夜里平添苍白的色彩。
十几年没下雪的S市居然在今夜下起了一场毫无征兆的雪,在倪鸢十七岁的最后一天,在倪予川离开的第一天,在他们心知分别的这一刻。
连天气预报都无法预估。
倪鸢朝窗外望去,想打开窗捧起一抔雪,却觉得浑身无力,她无厘头地问:「爷爷,我的屋子里是不是没开暖气?好冷。」
暖风器运作着,发出微弱的“咻咻”声,窗户是紧闭的,寒风飘不进屋内,怎么会冷呢?倪鸢不解,可倪晋知道为什么。
他抬眼看向窗外愈下愈大的雪,答非所问道:「小鸢的十八岁,要开心。」
僵硬,别扭,没有感情的祝福。
……
打不通的电话、得不到的真相、无故消失的五年,一切终于在五年后有了解释。
那时倪鸢不明白日理万机的爷爷为什么要花时间跟她说这些,只知道那是爷爷跟她交流最多的一晚。
现在她知道了,那是爷爷心存愧疚。
至于倪晋给出怎样的原因?倪鸢不在意了,她退出窃听软件,起身离去。
老宅书房内的对话仍在继续,倪予川执拗地看着倪晋,势必要得到合理的解释才肯罢休。
倪晋起身朝窗边走去,结束这场无声的对峙,他垂首看着那扇铁门,一如五年前,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目送倪予川离开。
「三年前你刚站稳脚跟、提出要接倪鸢过去我却不同意。那时候你也问过为什么,还记得我说的那句话吗?」
足够强大,才能保护好想保护的人。
因为认可,因为五年的遵从,倪予川始终将其铭记于心。
「当然,所以我在R市多待了两年,拥有绝对独立、不受任何制衡的权势。」
「我能保护好小纸鸢了。」
他的语气里透着绝对的肯定与自豪。
在黑白两道针锋相对的R市,有人为了一手遮天而拼尽所有,有人为了腰缠万贯而家破人亡,有人为了自身安危而低头服软……
倪予川曾坐在办公室中安闲地投资,也曾在地下俱乐部用枪抵着太阳穴赌命。
他总是想:只要能让倪鸢幸福,一切都是值得的。
所以无论受再多苦再多累、身处多危险的境地,他都从没有想过认输,更没有想过向任何人低头。
最终,他凭借过人的才识、胆量、意志杀出重围,成为黑白两道通吃的R市最年轻的霸主。
他就像一株被细心呵护长大的树苗,而后被无情地砍断树干,最后靠着残存的树根野蛮生长,成为一棵为人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想到这,倪予川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似是苦尽甘来后的怅然,又或是自强不息的傲气。
他不再奢求倪晋给出其他原因,而是将话题扯回最初:「我赠予她17.17%的股份,一是为缺席她人生的五年,二是以我的方式保护她。况且,你也不想倪氏和□□染上关系吧。」
倪晋闭上双眼,长叹一口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轻笑出声:「你觉得这么做是保护她吗?如果你哥知道,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这些股份。」
「但父亲您一定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到您自身的地位和权利,」倪予川眉眼轻挑,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所以,好好保护小纸鸢吧。」
显然在倪晋意料之外的想法,以至于他听到这些话后猛的回过头,眉眼蹙成山沟状,难以置信地问:「你连我都算计?」
「没点手段我早就死在R市了,」倪予川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随性却不失威严,「现在除了小纸鸢,没有人配得到我的善待。」
倪晋愣着,眉眼一点一点舒展开,直到神情不带一丝贬义,反而蕴满恍然,他终于想起尘封已久的记忆——倪予川爱倪鸢,爱到忘乎所以。
「倪予川啊倪予川……」倪晋的声音充满无奈和懊恼,「你这辈子居然栽在了自己的亲侄女身上。」
「亲侄女怎么了?」倪予川眉眼盈盈,掺进一抹柔情,「她说她爱我,我心甘情愿认栽。」
倪晋转过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盯着他,语气轻蔑地反问:「是哪一种爱,你不明白吗?」
倪予川眉眼挑起,满不在乎地点燃一根香烟,「爱就就是爱,没什么不同。」
他扯开话题:「我不同意她和江晓的婚事,您也不能同意。」
倪晋冷哼一声,对他的算计耿耿于怀,「如果知道你连我都算计,我一定不会同意你回来。」
「不是您同意我回来,而是我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去处。」圈圈烟雾从倪予川嘴边吐出,缭绕于他周围,模糊他的神色。烟雾散去,他眼眸浅浅眯着,说不出在想什么。
良久,他意味不明道:「好好查查我还有没有别的侄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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