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苏尚早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屋内残留的沉闷气息。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连肺腑都被洗涤得干净透彻。
这两日睡得多了,精神反倒有些倦怠。昨夜,她难得勤快了一回,给秦未时来了个“卫生大扫除”。
她屈尊降贵地为他擦了身子,洗了脚,甚至还亲自烧了热水,一遍遍为他擦拭。秦未时虽然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但还是乖乖任由她摆布。
“你就是嫌弃我。”秦未时幽幽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怨念。
他在战场上时,每时每刻都想着她,梦里都是她的身影。可她倒好,不仅嫌他臭,还偷偷跑出去私会那个叫欧阳宇的臭小子。想到这里,秦未时心里那股醋意便忍不住翻涌上来。
“不许你跟欧阳宇来往!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许改嫁!”他像是赌气般地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执拗。
苏尚早从窗外的美景中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心里忍不住好笑。昨晚那个深情款款、温柔似水的秦未时去哪儿了?怎么一觉醒来,反倒变得这么幼稚?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先给他顺顺毛。
“叮——这里是开关吗?”她故意将一根手指轻轻抵在他的腹肌上,随后顺势躺进他怀里,仰头看着他,眼里带着几分调皮的笑意。
秦未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搂住她,但脸上依旧板着,语气生硬:“什么意思?”
“我想要昨天晚上那个深情地抱着我、温柔地跟我讲话的秦未时,不想要现在这个凶巴巴的秦未时,嘤嘤嘤~”她故意装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秦未时被她这副模样逗得气笑了,愣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尚早见状,乘胜追击,假装在他怀里哭了几嗓子,随后抬起眼偷瞄他的表情,继续道:
“你想呀,我要是嫌弃你,昨天就不会给你擦身子洗脚了,大可以随便找个勤务兵帮你。可我任劳任怨,一遍遍烧热水,还给你擦脚,这可是我第一次给别人擦脚呢!秦未时,你还不满意!”
她越说越气,作势要挣开他的怀抱。
秦未时一听,心里顿时软了下来,连忙道歉:“对不起早早,是我太小心眼了。我就想要你全身心爱我,我很高兴。”
他低头看着她气鼓鼓的腮帮子,忍不住亲了亲,惹来她一个傲娇的眼神:“你知道就好。”
秦未时作势还要亲,却被苏尚早挡了回去:“你该换药了,我去叫护士。”
出了门,她忍不住摸了摸后脑勺,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
昨天晚上她洗澡的时候看过了,没有淤青。她当时可是直接昏迷了,怎么会恢复地这么快?
还有秦未时的伤,医生护士都说他恢复得异常快。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秦未时果然恢复得很快,不到一个礼拜,他便出院了。
“不愧是年轻后生!”秦秋城得意地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特意避开了他受伤的部位。
“叔叔,婶婶,那我们就先走了。”秦未时挥手与他们告别,随后牵着苏尚早上了车。
“走吧。”秦未时对司机杨虎说道。
秦未时的驻地在缅宁,离昆明有一段距离。考虑到他的伤势,秦秋城特意让杨虎开车送他们过去。到了军属区,杨虎便告辞离开。
“他不留下来吃口饭吗?这都晚上了。”苏尚早还想挽留,毕竟杨虎也算是秦未时的救命恩人。
“我们家还没收拾好,等以后有机会吧。”秦未时望着杨虎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们的新家,你一定喜欢。”秦未时拎着行李,大步向前走。
“哦?为什么?”苏尚早急忙跟上,好奇地问道。
“筒子楼太吵了,面积又小,你肯定不喜欢。咱们这个房子有一个小院子,平时还能种种花。最重要的是,离食堂特别近。”秦未时回头看着她,眼里满是得意,仿佛在等待她的夸奖。
“天呐,那也太幸福了吧。”苏尚早配合地冒出了星星眼,满脸崇拜地看着他。
“早上我去食堂吃饭,你起来之后先吃饼干垫垫肚子,中午再去打饭。这儿的食堂过了饭点就没饭了。晚上我回来的时候顺便打上饭,你就不用出去跑一趟了。”秦未时一边走一边细心地安排着。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小院门口。这话好巧不巧被邻居孔娟娟听了个正着。她心里暗暗吃惊,乖乖,这新来的邻居这么奢侈吗?一天三顿不开火?
秦未时也看见了孔娟娟,便对苏尚早介绍道:“这是孔团长的姑娘。”名字他记不清,只混了个脸熟。
苏尚早笑着,礼貌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孔娟娟完全是一副震惊的模样。乖乖,这两口子可真养眼。秦营长高大威猛,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英气逼人。
她原本还在想,什么样的媳妇能配得上秦营长这样的人呢?结果苏尚早不仅配得上,简直是远远配得上啊!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孔娟娟忍不住感叹:“般配啊般配。”
秦未时用钥匙打开大门,一进去,果然有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院。中间一条瓷砖路将两片土地分成两部分。
“只有这块有瓷砖,你看看到时候要用多少地种花,剩下的还是填上砖好。墙角那的厕所已经修好了。”秦未时指着院子说道。
审批这个厕所费了不少功夫,也十分打眼。但秦未时不忍心在这方面让苏尚早受委屈,只不过是他多承受一些压力罢了。
两人进了屋子,发现里面异常宽敞。一共三间卧室,朝南的屋子是最大的,里面放着实木衣柜、书桌和床。
“我们就住这间,家具都是我叫人新打的。”秦未时说道。
苏尚早满意地点点头,顺嘴问了一句:“多少钱?”
“两百多。”秦未时老实回答。
苏尚早吓了一跳。秦未时的工资每月五十二块五角,这一下相当于花掉了他四个月的工资。还好他家境殷实,要不然自己真要跟着他喝西北风了。
“别担心,我手里的钱够我们这段时间用。”
苏尚早微微点头,她知道秦未时一向稳重,既然他这么说,自然是有把握的。
秦未时继续说道:“我这些年攒下的津贴有900块,都存在存折里。离家时,二婶给了我5000元现金和一些全国通用的票证。我把存折和这500块交给你,你平时想买什么就去买,别太省着。”
其实除了北京那套四合院,姥姥在香港还给存了一些钱,数目不小。
这些年,他和舅舅们一直有联系,只是明面上不能表现出来,他在那边买了一些股票,赚了不少。等形势好了可以再做打算。
不过这些,他不打算告诉苏尚早。等他们感情稳定一点再说吧,他是真怕了爷爷那句“小心她带着房子和钱都跑了,你就后悔去吧。”
他倒是不在意钱没了,他在意的是人。
人一定要待在他身边。
早早手里的钱越多,越有可能离开他。
这个风险,他不想冒。
“你说好了给我四合院,怎么现在都没动静?”苏尚早突然想起来,不满地嘟嘟嘴。
“等过段时间。”
“过段时间是什么时间,秦未时,你说话不算话,你把我骗到云南来了。”苏尚早眼睁睁地看着四合院张了个小翅膀,都快飞到她跟前了,嗖一下,又飞走了。
“我不骗你,只要你表现好了,我就给你。”秦未时不想看到她想要一件东西又得不到的可怜样,但是在这件事上,他不能妥协。
“那怎么样才能算表现好?”苏尚早看出这事没商量的余地,有些生无可恋。
*
1977年深冬的香港弥敦道,霓虹灯在细雨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
富耀宗站在五层唐楼的铁窗前,指间夹着的万宝路香烟已经燃到尽头。
楼下叮叮车碾过轨道的声音忽远忽近,混着隔壁麻将馆洗牌的哗啦声,扰的他心绪烦杂。
"阿宗,这是最后一批货。"表弟阿强把帆布包放在褪色的红木桌上,拉链滑开时金属碰撞声清脆作响。
五十只精工表在丝绒衬垫上泛着冷光,秒针跳动的节奏整齐划一。
富耀宗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金属表链:"深圳那边怎么说?"
"罗湖桥头新起了三栋四层水泥楼,说是给什么单位准备的宿舍。"阿强压低声音,"上周送电视机过去,看见推土机在推荔枝林。"
香烟灰烬簌簌落在窗台,他转身从保险柜取出泛黄的地图,罗湖村到蛇口的弯曲线条被红笔反复描摹。
这是北京那边递过来的。
三天后的广交会,富耀宗特意选了深灰色中山装。展馆里此起彼伏的报价声中,他装作不经意路过轻工展区。
当滕秘书把盖着"内部参考"蓝戳的文件袋递过来时,他摸到牛皮纸下硬质的金属钥匙——这是约定好的信号。
珠江夜航船上,富耀宗躲在底舱就着煤油灯展开文件。当"出口加工区"四个铅字跳进视线,喉结不受控地上下滚动。
货轮柴油机的轰鸣中,他掏出钢笔在掌心演算:蛇口码头扩建预算、电子元件进口税率、工人日薪换算港元......
"耀记钟表行"的招牌是在除夕那天摘下的。当九龙仓的货轮载着最后一批瑞士机芯离港时,富耀宗正站在罗湖村口的土坡上。远处插着竹竿的荒地绵延到雾气里,村支书说这些盐碱地种不了水稻。
"同志,我们公社想办个农机修理厂。"他递上牡丹香烟,腕间瑞士牌手表在阳光下闪过,"您看这片地......"
开春时荒地上搭起铁皮棚,挂着"红星农机配件厂"的褪色木牌。每天有戴草帽的汉子赶着驴车进出,车辙在黄泥路上压出深深浅浅的沟。
只有守夜的阿强知道,棚子里堆着成捆的螺纹钢和防水油毡。
*
新家的第一顿饭是在食堂吃的。
军区有两个食堂,一个是给服役战士用的,吃的是大锅饭。
另一个是给家属用的,菜品比较多,可以自己选择。
“同志,我要红烧肉,鸡腿,再来二两米饭。”苏尚早弯着腰对窗口说,不争气地哈喇子就快流下来了。
军区的肉菜怎么这么香?在家都能闻见味了。
秦未时看她打了那么多,知道她肯定吃不完,所以只打了一个辣椒炒肉。
“慢点吃,别噎着。”秦未时从裤兜掏出蓝色丝绸手帕,苏尚早顺势把脸凑过去。
汗珠顺着她脖颈滑进领口,碎发黏在泛红的脸颊上,秦未时的手指在她耳后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
他转身去盛食堂免费的紫菜蛋花汤,等他端着两碗回来的时候,苏尚早已经摸着肚子在打嗝了。
“这汤来的真及时。”苏尚早已经吃饱了,美滋滋地开始喝汤。
秦未时无奈一笑,习以为常把她碗里的饭倒进自己的盘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食堂飘着红烧肉的香味,严佳郗的筷子尖戳着凉拌萝卜丝,糖醋汁在搪瓷盘里洇开淡红的渍。
文工团练完功的姑娘们叽喳着收拾餐盘,她却像被施了定身咒,目光黏在斜对角那张掉漆的木桌上。
秦未时正毫不嫌弃地吃着那女人碗里的剩饭,军装袖口挽起半寸,露出麦色手腕上蜿蜒的青筋。
他笑起来时眼睛仿佛会说话,像是春风拂过池塘泛起的涟漪。沈清秋半个月前在家具店见过这样的手臂——当她抱着半人高的樟木箱踉跄后退时,他单手托住箱底,小臂肌肉在军装袖口下绷出流畅的弧度。
“同志当心。”
那声音像擦过松针的晚风,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沙哑尾音。
她记得自己仰头时,正撞见他喉结滚动,下颌还沾着没刮净的胡茬。
阳光从货架缝隙漏进来,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箔。
此刻那些金箔正落在另一个女人的发梢。
那女人用瓷勺舀了蛋花汤,汤汁晃动的光影映在她水杏般的眼睛里。她将汤碗往秦未时手边推了推,嘟囔着嘴仿佛在撒娇,秦未时纵容地接过她的碗一饮而尽。
严佳郗的筷子"当啷"磕在盘沿。练功服口袋里的手帕被揉成一团。
那女人忽然抬眼望来,那一不经意间的扫视,轻轻巧巧挑破她仓皇筑起的藩篱。